在蒙古國從半總統(tǒng)半議會制向議會制國家轉型的關鍵時期,牽涉諸多政要的打擊“煤賊”行動,也被在野黨及一些批評人士視為“政治報復”。蒙古國下一次大選將于 2024 年 6 月舉行。該國總理奧云額爾登認為,一個更強大的政府將有助于解決長期未能根治的腐敗頑疾。
“當前,蒙古國陷入了嚴重的領導層危機,人們似乎很難找到道德高尚、不貪腐、不撒謊的政治家,但請相信蒙古國的下一代。”蒙古國立大學教授達木丁蘇倫(Damdinsuren)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“大人物”的生意
蒙古國首都烏蘭巴托以南600公里,洗煤廠、發(fā)電站矗立在廣闊的黑土上,各色運煤車在蜿蜒交錯的土路間奔波。
這是南戈壁省塔本陶勒蓋煤礦的日常。在這座世界上最大的露天焦煤礦,礦井旁陡峭、銳利的山脊是持續(xù)大規(guī)模開采的痕跡。此處探明煤儲量超過60億噸,與奧尤陶勒蓋金銅礦并為蒙古國兩大支柱性礦業(yè)資源。而占據該國出口額八成以上的礦業(yè),本身又是蒙古國經濟的支柱。
2011年以來,國有巨頭額爾德尼斯-塔本陶勒蓋公司是煤礦的主要經營者,至2022年底累計營收超過12萬億圖格里克(約合237億人民幣)。然而,2022年以來,蒙古國獨立反腐敗局(IAAC)等機構發(fā)現,該公司過去十年出口煤炭的記錄,與其主要出口國海關進口記錄存在差額。有國家大呼拉爾議員稱,總計憑空“蒸發(fā)”的煤炭多達約650萬噸,超過蒙古國2022年出口煤炭總額的五分之一。雖然有政府官員稱該數據不準確,但承認涉案金額“巨大”。
2012年,蒙古國前總統(tǒng)恩赫巴亞爾因挪用宗教贈禮及違規(guī)將國有酒店私有化獲罪;2019年,國家大呼拉爾主席恩赫包勒德曝出選舉舞弊丑聞。這些高層腐敗案都曾震動全國。但這一次,腐敗觸及國家經濟根基。“我國收入主要靠煤炭,小孩子都知道這一點。”烏蘭巴托主要報紙《世紀消息報》(Zuunii medee)的評論寫道。
2022年12月5日,大規(guī)模示威活動在政府所在地國家宮前舉行,“公布煤炭腐敗名單”是示威者最重要的口號。知名蒙古研究專家、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朱利安·迪爾克斯指出,由于季節(jié)因素,這種大規(guī)??棺h在蒙古的冬季是前所未見的。第二天,蒙古國總統(tǒng)呼日勒蘇赫召集政府高層強調,如果煤炭腐敗問題不解決,“距離國家大呼拉爾和政府提前下臺就不遠了”。
12月8日,額爾德尼斯-塔本陶勒蓋公司原首席執(zhí)行官甘庫亞格(Gankuyag)被捕。次日,海關總局局長阿斯日勒圖被免職。13日,IAAC公布首批“存在直接和間接參與事實”的高級公職人員名單,蒙古國前總統(tǒng)巴特圖勒嘎、前交通部長、兩位省長及前省長、兩位前總統(tǒng)辦公廳主任、七位現任及前任國會議員赫然在列。這樁煤炭腐敗窩案的蓋子就此被揭開。
此后四個月的官方調查顯示,案件觸及煤礦運作的方方面面:未經批準盜采;在國有煤礦運營中編造高價合同和虛假項目;在銷售合同中壓低價格;利用運輸合同創(chuàng)造隱形收入;通過謊報空車出關等方式走私煤炭……
迪爾克斯曾指出,蒙古國治理體系中相對分散的權力結構,理論上降低了長期、大范圍腐敗的概率。在塔本陶勒蓋,煤炭運輸由鐵路運輸和短途公路運輸組成,兩者相互獨立;公路運輸的執(zhí)照許可部門和海關又相互獨立。但事實上,所有機構都有官員卷入腐敗鏈。
烏蘭巴托鐵路公司運輸部副主任巴多爾(Batdol)是一個典型案例。據本地媒體報道,他2021年才出任這一鐵路運輸要職,短時間內積累了大量財富。今年1月,他因涉嫌受賄和進行非法煤炭運輸被捕,警方搜查了他和他妻子名下的豪宅五六處,現場發(fā)現超過100億圖格里克(約2000萬人民幣)現金和大量外幣。在蒙古國,這稱得上“小官巨貪”。2016年導致國家大呼拉爾主席被罷免的多位高官“賣官”丑聞,涉及資金總額為600億圖格里克。
負責連通鐵路口岸之間的公路運輸,則導致30多名國家公路運輸中心官員落馬。調查發(fā)現,他們在為運煤車辦理跨境運輸許可證時收受賄賂。而海關、邊防等部門官員,將這些運煤車登記為客運車輛或“空車出關”。在嘎順蘇海圖口岸,反腐調查發(fā)現,2013年到2019年,有來自87家機構的2500多輛貨車被登記空車出關,累計1.7萬次。此外,超過1.1萬輛貨車的通關數據神秘“消失”,相關調查仍在進行中。
蒙古國立大學教授達木丁蘇倫指出,從本質上看,塔本陶勒蓋煤礦系列腐敗問題,反映出裙帶關系帶來的高層腐敗仍根深蒂固。由于游牧傳統(tǒng)及人口較少等緣故,蒙古國社會看重親屬關系,在腐敗中體現為毫不掩飾的裙帶關系泛濫,“一些議員甚至直接使用自己的子女或姻親作為政治助理”。本案中,額爾德尼斯-塔本陶勒蓋公司原首席執(zhí)行官甘庫亞格被捕時,他的妻子、姐姐、女婿也一同被帶走。
“一些政客不僅通過腐敗中飽私囊,也會將很大一部分收益捐贈給自己的政黨,用于競選乃至賄選,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力。”達木丁蘇倫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。
本案中,包括勞動與社會保障部部長阿郁爾賽汗在內的6位現任國會議員都被控“利用政治影響力和濫用職權為他人提供方便”,甚至“組織犯罪集團”。調查還指出,在前總統(tǒng)巴特圖勒嘎主導下,與額爾德尼斯-塔本陶勒蓋公司相關的合同多以“國家安全”的名義不予公開,這涉及包括煤炭銷售、大宗商品及服務相關的1200多份合同。這些合同成為腐敗的重要來源。
“普通公民乃至權位不高的政治家都不能參與煤炭盜竊。用一句話說,這是‘大人物’一直在做的生意。”《世紀消息報》評論道。塔本陶勒蓋煤礦腐敗案曝光后,另一位蒙古國前總統(tǒng)巴嘎班迪在今年4月12日辭去了該國另一支柱性礦業(yè)公司奧尤陶勒蓋的董事職務。
“廉政公署模式”的困境
今年3月底,被控參與煤炭腐敗活動的國家大呼拉爾議員、勞動與社會保障部部長阿郁爾賽汗被免去政府和議會的全部職務,雖然他至今仍不承認自己涉案。在此前后,蒙古國總理奧云額爾登多次發(fā)聲,要求議員和部長們“能上能下”,放棄豁免權。
“在政府工作會議上,我對內閣成員們說,無論是誰,如果牽涉事件當中,就要主動辭職以便查明真相。在黨內會議上,我也這樣講。”奧云額爾登說。
本地媒體評論稱,奧云額爾登直接、強力介入調查,是本次煤炭反腐案與蒙古國近年其他反腐案件顯著的不同之處。蒙古國2006年制定反腐敗法,2007年仿照新加坡、中國香港等地模式,組建獨立于政府和議會的反腐敗機構IAAC,全權負責反腐監(jiān)督和調查。2020年,IAAC追究了79名官員的腐敗違法問題。
然而,在塔本陶勒蓋煤礦腐敗案中,多位國家大呼拉爾議員指出,IAAC早就接到相關舉報,甚至已掌握涉案高層名單,但反腐工作難以推進。這一說法是2022年12月大規(guī)模示威的誘因之一。此后,由政府牽頭的聯合調查組于12月8日設立,法律內政部長尼亞木巴特爾擔任組長。
“我不認為IAAC在打擊腐敗方面是有效的。”達木丁蘇倫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長期以來,IAAC面臨人手匱乏、工作人員待遇低于其他司法機構及遭受政治干預的問題。IAAC第一任局長2007年底在澳大利亞身亡,死因至今存疑;第二任局長因濫用職權入獄;第三任局長主動辭職;第四任局長在調查了兩位前總理后被時任總統(tǒng)巴特圖勒嘎以“沒有解決腐敗問題”的名義罷免。
達木丁蘇倫指出,“最關鍵的問題是,IAAC的反腐工作難以得到有力的執(zhí)法、司法行動配合。”
今年年初,在煤礦腐敗調查中,IAAC發(fā)現承擔煤炭運輸的塔旺陶勒蓋鐵路公司執(zhí)行董事烏丹加加爾(Udaanjargal)不當獲取豪宅、債券及洗錢。但半年前,烏丹加加爾已離開蒙古國。更有甚者,前總統(tǒng)巴特圖勒嘎被IAAC確認涉嫌煤炭腐敗犯罪后,依然能夠“出逃”。
據官方說法,去年12月18日,巴特圖勒嘎在簽訂個人保證書并出具醫(yī)療證明后,獲得“有關部門批準”飛往韓國。由于此前蒙古國已有涉嫌貪腐的前總理、前部長出逃的先例,巴特圖勒嘎這次離境引發(fā)軒然大波。在此背景下,今年3月,蒙古國法院審理另一起貪腐案開發(fā)銀行不良貸款案時,對涉案政要要求:即使開具保證書和證明,也一律不得出國。
考慮現實情況,奧云額爾登不得不“事必躬親”。除了要求涉案部長、議員辭職外,他直接會見檢察總長,推動檢察機關迅速批準公開“煤賊”名單。今年以來,奧云額爾登還對政府內部高級公務員“大換血”,經濟發(fā)展部、礦山和重工業(yè)部、能源部等部委國務秘書及國家采購局長、土地管理局長、石油礦產局長、國家地質辦公室主任等高級職位均有撤換。
3月,蒙古國政府啟動了“反腐年”五大措施:支持檢舉揭發(fā)的“吹哨”運動;打擊裙帶關系的“掃帚”運動;尋求遣返貪腐嫌犯的“飛鳥”運動;查明離案被盜資金的“歸還”運動;以及通過立法等措施加強國有企業(yè)透明度的“玻璃”運動。
這些行動在執(zhí)法層面主要由法律內務部負責。4月6日,因腐敗被通緝的蒙古國前部長巴達木君乃被從菲律賓引渡回國。立法層面,奧云額爾登的政治盟友、國家大呼拉爾主席贊丹沙塔爾已經表示,今年國家大呼拉爾春季會期是“反腐大會”。
然而,被指控為“煤賊”的政要們認為,執(zhí)政黨如此積極介入反腐運動,有其政治目的。多位涉案議員否認自己貪腐,宣稱這是奧云額爾登為贏得2024年大選提前做準備,甚至是“真正的煤賊在清除‘吹哨人’”。迪爾克斯指出,礦業(yè)反腐也存在損害外國合作者的“資源民族主義”之嫌。政府直接接管后的額爾德尼斯-塔本陶勒蓋公司單方面改變此前的煤炭交易方式,并大幅提升煤價。
今年并不是蒙古國歷史上官方宣布的首個“反腐年”。前總統(tǒng)巴特圖勒嘎曾宣布2018年至2019年為“反腐年”。“政客們需要取得一些看得見的成績以贏得民心。現實中,唯一可行的就是反腐敗斗爭。”蒙古國戰(zhàn)略研究所副所長明迪指出。
近期接受媒體采訪時,奧云額爾登也不諱言自己正在打擊“腐敗幫派”,以打造更強大的政府。他說,在過去30年里,蒙古國政府的執(zhí)行力被弱化了,“政府平均壽命只有一年半,大多數總理為避免下臺,會受制于幫派力量。”
2019年,奧云額爾登和贊丹沙塔爾共同推動了蒙古國憲法修訂,以加強總理權力并縮短總統(tǒng)任期。今年初,奧云額爾登再次提出憲法改革,擬議的改革方向將使蒙古從半總統(tǒng)半議會制進一步轉變?yōu)樽h會制。奧云額爾登和贊丹沙塔爾有相似的政治和學術背景。奧云額爾登2015 年在哈佛大學獲得公共政策碩士學位。在他留學同期,贊丹沙塔爾是斯坦福大學的訪問學者。
不過,更強大的政府能否根除蒙古國的腐敗問題,尚未可知。21世紀以來的歷年民調都顯示,腐敗是蒙古國民眾心中的首要頑疾。蒙古國法律內務部長尼亞木巴特爾近日坦言,自上世紀90年代經濟轉型以來,蒙古國的國內生產總值(GDP)已翻三倍,但貧困率在過去十余年都徘徊在30%到40%之間。“公眾對過去30年的發(fā)展不滿意。大多數人都認為,許多政客與企業(yè)關系密切。”
蒙古國立大學教授蒙克額爾德尼(Munkherdene)分析稱,煤炭腐敗并非孤立事件,腐敗文化自礦業(yè)開始繁榮就已經存在,其關鍵問題是主要政治人物和商業(yè)利益緊密綁定,“政府和商業(yè)之間的界限極為模糊,因為兩者幾乎在所有層面都存在普遍的利益關聯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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